薰衣草(节选)

文 / 三立电视台 

在这个世界上,我第一个交到的朋友,就是晴川。我和他真正在一起的时间,其实不到一年。我们一起度过了薰衣草的花季,而晴川也在薰衣草盛放之际,离开了我。

晴川是五年级才来我们班的转学生,记得他第一天来上学时,看起来冷冷的,好像不喜欢说话。老师介绍的时候,晴川只是静静地站着,看着我们,根本不在乎台下的人都盯着他看,他就是一句话也没说。

第一节下课,大家迫不及待地冲到外面玩耍,教室外的阳光非常明亮,而笑声也一直传进来。偌大的教室里,季晴川一个人坐在他的座位上,而我也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像平常一样,看着操场上尽情嬉闹的同学,度过所有的下课时间。

季晴川突然问我:“你为什么不到操场玩?”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。

“因为……我跑得很慢。”其实我在说谎,我几乎是不能跑步的,所以同学们都不太喜欢跟我玩。”那你呢?你不想跟大家一起玩吗?”“有什么好玩的?无聊!”季晴川用手掌撑着自己的侧脸,好像在笑?

无聊?

在操场上和大家一起玩很无聊吗?我从来没这样想过,其实我非常渴望跟大家一起玩,只是知道那是不可能的,所以就一直勉强自己,勉强假装不在乎一个人坐在教室看别人玩。每次看到同学们在外面乱跑、乱叫,声声都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消失了一样,心里一直有个梦,如果有一天能跟大家一起使劲地奔跑,那该有多好!但是,季晴川却能笑着说和大家一起玩很无聊,真不晓得他到底是途径想的,为什么我求之不得的事,他却觉得没意思?我很疑惑的看着窗外阳光下的每张笑脸。

“你很羡慕他们吗?”季晴川突然问我。

“没……没有啊!”我又说谎了,幸好他长得比我高,座位在蛮后面的,话一说完我就赶快回过头,不想让他看到慌张的表情,但他却悄悄的走到我旁边坐下来。

“那我们两个来玩好了。”季晴川说。

近看他,我才发现他脸上有个酒窝。”你喜欢玩什么?猜拳好不好?输的人要回答一个问题。”我怔怔的望着他,晴川没等我回声,马上说:“开始啰,剪刀、石头、布!”晴川出布,而我还握着拳头。

“你输了!”晴川笑起来,他的酒窝变得更明显,“我问你——你叫什么名字?”“梁……以薰”那天我们互相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,晴川说他最讨厌的东西的奶油面包,最喜欢的菜是煎蛋;他出拳头的时候很容易输,因为我喜欢出布。我们几乎一整天都在玩这个游戏,我觉得,我找到了一个全世界最棒的朋友,不会嫌我走路慢、不会嫌我不能出去玩,却能够陪我坐在教室里,说话、聊天。

现在想起来,其实从那一天开始,晴川就以他特有的方式在保护着我,只是一抹不在乎的笑容,就以让我忘记生病带来的挫折。所以晴川出国后,我开始学着不要把自己的病表现出来,不让周遭的人太过关心、保护我。

是逞强吗?又或者……其实我一直都认为,在身边保护我的人,应该是晴川。

真是很喜欢在牧场的工作。记得第一次向妈妈要求到牧场上班时,她皱了很久的眉,只是一听我说通过了面试,再加上拗不过我苦苦的哀求,妈才勉强答应让我去上班。

妈担心的说:“薰,你一定要小心自己的身体,知道吗?”“知道啦,我要把薪水都存起来,以后买辆车送妈妈。”我撒娇地说。其实妈妈虽然板起面孔,但是我知道她心里还是高兴的。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都不行,还是有人肯花钱雇用我工作呢!

妈果然憋不住心里的笑意,笑了出来:“我只怕你上不了几天班就跑回来了!”“不会啦!”我自信满满地说。

其实,牧场的工作真的很忙,除了要帮忙处理花材、接受客人的订单、向批发商订购花卉之外,还要处理基本的杂务、会计什么的,虽然有晶晶和小卉两个人,再加上牧场小老板小童帮忙,四个人要包揽整个牧场的业务还是很不容易的。算起来,大家每天的工作都排得满满的。

因为我太喜欢这个工作了,所以就连放假的日子,我都会忍不住骑着踏车到牧场去绕绕。小卉常笑我是神经病,可是如果一天不到牧场晃一下,我的心里总是觉得好牵挂,就像有件事没做完似的。

“以薰,你是不是得了‘强迫症’啊?”晶晶说。

“什么叫‘强迫症’?”小卉找出刮刀,准备把整箱长茎玫瑰的刺都修掉。

“就是会不断重复做同一件事嘛!”晶晶在边拆开一盒新的彩带,一边说,“以薰每天早晚都会跑到玻璃花房去看薰衣草,不是吗?”“我……我是关心啊!”我有点心虚地说,一紧张,手上的玫瑰落下,丝绒般艳红的花瓣片片飘散。我还没来得及捡,刚进门的小童,就顺手把花捡了起来。”你们女生在说什么啊?”小童递上玫瑰花,好奇地问。

“我们在说以薰啦!她得了‘薰衣草强迫症’。”小卉好笑地说。

小童听了,别有深意地扫了我一眼:“以薰,你喜欢薰衣草啊?”我抿了一下嘴唇,有点支吾的说:“因为……我以前有一个朋友很喜欢薰衣草啊!”小卉和晶晶立刻叫了起来,她们都坚持我说的“朋友”一定是“男朋友”,小童的眼神则变得很在意的样子。我赶紧解释,所谓以前的朋友是指以前的小学同学啦,我们是好朋友……

下班之前,我照惯例到玻璃花房去看薰衣草,忍不住自问,究竟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爱恋薰衣草呢?就只是因为晴川吗?

没想到,竟找不出除了晴川之外的第二个理由,或者说,喜欢上什么、爱上什么,都是没有理由可说的。只因为我对晴川有份特殊的感情,所以,晴川就成了我一切的理由和答案……

难道,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吗?我第一次发现晴川在我的心里竟然有如此压倒性和重量。

虽然小卉和晶晶都觉得我对晴川的思念只是“恋旧”,但是,又有谁规定过,对一个小学时代的朋友,应该怀有什么样的感情才适当呢?

薰衣草快开花了,待在薰衣草花房里,往事像一阵阵的微风,轻轻地扑面而来。

“晴川,你好吗?你是不是跟我一样,对薰衣草、对我们的过去念念不忘呢?”我静静地想念着我那遥远的……小学同学。

睛川将薰衣草瓶送给我的时候,是一脸认真的表情。他跟我约定,不论未来发生什么事,在我二十岁生日时,我们要再回到学校见面,因为,那也是薰衣草开花的季节。

晴川究竟为什么特别喜欢薰衣草?

仔细回想起来,记得他曾说过,因为家里就种着薰衣草,每天放学一进家门最先看到的就是那紫色的薰衣草,还有,他妈妈特别喜欢用薰衣草泡茶,那是他最期待、也是最快乐的时光。

第一次知道这种开着紫色小碎花的植物叫薰衣草,是晴川告诉我的,他说我的名字里面有一个”薰”,起码应该要知道什么是薰衣草。

薰衣草有种馥郁的香气,晴川临走时送我的薰衣草瓶里装着薰衣草,无论过了多久,只要打开玻璃瓶的瓶盖,薰衣草特有的香味依旧久久不散。它仿佛是一个收藏往事的魔瓶,将我和晴川林林总总的回忆,锁进薰衣草深紫的迷雾里,藉着一点余香,就能轻易勾起一切。

不知道晴川是不是也常常打开他的薰衣草瓶,一点一滴地想起过去的往事?

我记得,小时候的晴川永远懂得比我多,他能和其他同学相处得很好,但是并不爱和他们混在一起。我常常一个落单地坐在角落,他却以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,自自然然地来陪我说话。

好笑的是,当时的同学都说我常会昏倒,是因为我得了一种会传染的怪病,所以很怕跟我一起玩。“生病”和“死亡”,在小孩心目中都是很可怕的,无论怎么解释,也没办法洗刷这些奇怪的谣言。毕竟,我和姐姐真的都得了这样的病,而大家也知道,我们的爸爸也是因为这种病死的。

只有晴川根本不在乎这些流言,他总是安慰我说,人都会有生病的时候啊!病一定会好的!我也相信自己的病是会好的,只要再过几天、几个礼拜、几个月、总有一天,这场病一定会有结束的时候,就像隔壁班的阿毛,他暑假时跌断过腿,可是过了几个月,他的腿又好了。我相信我的心脏也会恢复过来的,只是稍微慢一点而已。总有一天,我会能跑也能跳,甚至和晴川一起打球都没问题。

还记得晴川说他要去美国的那天,我也暗地里想着,等我们二十岁那年,晴川回来看我的时候,我一定一定要把病治好,让他吓一大跳!

当然,我现在已经长大,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。先天性的心脏疾病,严重的几乎会让人寸步难行,像我这样还控病情的,就算是很好了。能像个正常人般的工作、生活,对我来说,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幸福。晴川的承诺,可能只是孩子气的话、游戏般的约定,究竟算不算数,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……

薰衣草的花语,是”等待爱情”,用它来承诺幸福,是不是有些残酷,我又能等待多久呢……

只希望,当花季来临的时候,晴川也能看到这成片的薰衣草摇曳在微风中的模样。我相信,牧场里培育出来的薰衣草会是最美丽的,美得连空气都染上那淡淡的紫色,宛如承诺幸福的薰衣草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妈就对”男朋友”这三个字很反感。可能是王医师曾说,我和姐姐的病都不适合结婚,因为我们的身体没办法负担一般人的生活,更不可能生育,所以妈妈干脆下禁令,要我们不能交男朋友。

“妈把我们当成什么了?好像是要我们当小龙女哦!”以晨说。

“什么小龙女?”我奇怪地问。

“你没看过武侠小说吗?小龙女练的就是一种不动七情六欲的功夫,很可怕吧?”以晨夸张地说,“以薰,我觉得你很适合练这门功夫,因为你都不哭不笑的!”

面对以晨的挖苦,我故意哼了一声,开玩笑地说:“那是因为我都没有男生追,不像你有很多人追,所以啊,你才会很容易就被七情六欲困扰!”没想到以晨却没有回嘴,脸色微微红起来。

“其实……我早就想告诉你了……”以晨嗫嚅着。

原来以晨最近在书店打工,认识了一个读台大电机系的男生,叫杜修祺……以晨说杜修祺时,眼神变得有些朦胧,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,仿佛整个人都亮丽了起来。突然间,这个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姐姐,已经变一个恋爱羞涩的女孩了。

“他常常约我出去,可是我都不敢答应……以薰,你说我怎么办比较好?”以晨托着腮帮子说,看起来好像一个要不到糖果吃的孩子。

我想了一想:“你下班以后跟他去看场电影就回来,应该不混得过去吧?”以晨困惑地抚着她的一头长发:“其实妈那么严格禁止我们交男朋友,害得我也有点担心呢,到底该不该乖乖听妈的话……”我也黯然了,其实看到以晨的神情,我就知道她对那叫杜修祺的男生最少也有八九人分的喜欢,否则以晨根本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。但是想起妈妈平日的耳提面命,又想到妈一个人在医院里辛苦地上班,我想以晨心里一定是十分矛盾。“以薰,你会不会想起爸爸?”以晨突然没头没脑地问。

“会啊……问这个干什么?”“我每次遇到不知该怎么解决的事,就会好想爸爸哦!如果是爸爸,他不知道会叫我怎么做喔?你觉得呢?”以晨认真地问。

“我觉得……他会叫你去!”我说,因为在我记忆里的爸爸,总是笑嘻嘻的,充满了活力,连他生病、身体最不好的时候,都不顾医生的反对,让我们两姐妹在他的病床边玩。想到这里,我笑起来,“爸爸可能还会争着帮你挑衣服哩!”以晨也点着头说:“我也这么觉得,以薰你记得爸爸以前最喜欢说的话吗?他常说他就是我们的男朋友……”“对啊,爸最丢脸了!”想起来真好笑,爸其实很喜欢耍宝的。

“以薰!我决定要去赴杜修祺的约会了!”以晨突然下定决心似地说,“你记得以前爸多疼我们吗?他常说我们都是他的公主,所以我觉得,他一定希望我们过得快乐!”那天以晨出门时,脸上似乎有些不安,不断地问我她穿的衣服对不对?会不会太正式?她临走之前还多照了好几次镜子。其实我真想告诉她,下定决心去争取幸福的她,是最美丽的!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,平常骑的脚踏车突然坏了,幸好遇到小童让我搭便车。可是一到牧场办公室,小童扶我下车时,我却发现晶晶看着我们的眼神里,有一点受伤。

但是在一眨眼的落寞后,晶晶已经展开了笑靥,大方地和小童开起了玩笑。

“小童!你和阿薰蛮有进展的哦!”晶晶搭着小童的肩膀说,一副以哥们儿自居的模样。

“没有啦!”小童哈哈大笑。

我看着晶晶和小童站在一起的画面,觉得他们两个其实很配呢!都是一张孩子气的脸,笑起来都有阳光的味道。

小卉悄悄地把我拉到一边:“阿薰,今天怎么会坐小童哥的车来呀?你最喜欢的老爷车呢?怎么没骑它来上班?”小卉一边说,一边四处找。

“我的脚踏车在路上爆胎了,所以小童才顺便把我捡回来的。”“喔!那就好。”小卉露出了一口气的样子说。

“你是不是怕晶晶误会?”我问没想到小卉一脸大吃一惊的样子:“什么?你也知道晶晶她……她……”我帮她接下去讲完:“晶晶她在暗恋小童啊!”“天啊!我还以为你不知道耶!”小卉望着我,眼睛睁得好大。

“我当然知道啊,困为呀……暗恋是很难藏的。”我帮作神秘地说。

“阿薰,你好像对暗恋很有经验耶……”小卉崇拜地说,而我却又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……“啊,对了,我去玻璃花房看刚移盆的薰衣草。”我匆匆忙忙地走开。

小卉在背后叫着:“阿薰!你还没讲完啊!不要溜!”我头也没回的,装作自己没有听见,径直离开。因为,说到”暗恋”两个字,我惟一能想到的名字,竟然还是”季晴川”.这如果让小卉知道了,真不知她会怎么笑我!

上个礼拜刚离盆的薰衣草,怯生生地展开枝叶,似乎已经适应了和花盆完全不同的宽广土壤。如果能让薰衣草逃离温室,自由自在地在台湾这块土地上生长,不知该在多好呢!想到这里,不知不觉地,我竟然又想起晴川送给我的薰衣草瓶。如果可能的话,我希望瓶中的种子能在一望无际的宽阔土地上发芽、开花,任风吹拂,而不是屈就在这盆中或是玻璃温室里。

暗恋一个人的心情,就像瓶中等待发芽的种子,永远不确定未来的美丽,真心、倔强地等待着,同时还偷偷地掩饰着自己的心意。

我想,无论是谁,在不同的时候,多多少少都曾经这样等过一个人。

事实上,直到今天我仍想念,有一个人正在世界的另一头响应我的等待,就算这么多年过去,我已经猜不出他现在的模样,但我相信,无论他变成什么面貌,我都一定可以一眼认出那个人来!因为,我在等的就是我最喜欢的人——晴川。

有时候我难免会怀疑地问自己,薰衣草瓶里的种子依然在玻璃瓶中等待发芽,那我和晴川的未来,又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呢?

不过,我总会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,因为我知道妈妈是不会让我谈恋爱的,她认为这对我的身体不好,所以,也许我也有一点点宁愿晴川不要出现,又或者,我喜欢这种为他守候的感觉?

看着一畦畦稚嫩的薰衣草,我突然发现,也许我是善于等待的……

曾经幻想过很多次,自己到底会在什么时间、什么地点和晴川相逢。二十岁的约定快到了,晴川却迟迟没有消息。如果他真的没办法为了小时候的承诺飞回台湾,我也不会惊讶。只希望,就算没办法履行儿时的承诺,我和晴川,也总会有相遇的一天。就像他转学到我们学校、进了我们班一样。我不断地猜想,在什么时候,这样的相逢会再次发生呢?

也许会是在我们都很老的时候吧?晴川带着他太太和小孩在街角与我相遇。那时候我应该也老态龙钟了吧,但我们会努力认出对方的。

又或许,我们是在一起即将失事的飞机上遇到彼此,能在生命中的最后数小时或数分钟里,再次见到心中最想见的人,好像连死亡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。

更有可能的是,我们其实就住在一个社区。每天都走过同一条街去同一家面包店买东西,经过同样的转角回家。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,头发都变白的我,会在那条街上遇到有点驼背的晴川,然后我们才发现,原来我们一直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,呼吸着相同的空气,吃着同样的东西……

想多了,有时候我也会担心。或许,我和晴川这辈子已经没缘分再相见了。不过即使不相见,也不表示晴川会过得不好。如果他过得快乐,大概很快地就会把我忘了吧!想到这里,心里感觉到的并不是难过,而是寂寞。

我也常常问自己,为什么我会不停地等待着一个毫无音讯的青梅竹马呢?是不是因为我自己知道,将满腔的怀念和盼望放在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身上,比较不容易受伤?还是我一直希望,能够跟一个不用再掩饰自己虚弱身体状况的人在一起?

只有跟晴川独处时,才觉得自己不再是个麻烦!

从小学毕业后,我一直很小心地避免做太激烈的运动,也很少和同学嬉闹。因为只要发病一次,所有的同学、老师都会对我更加小心翼翼,甚至用那种超低分贝的说话方式与我交谈。在他们眼里,我像是个易碎的花瓶,人人敬而远之。

我费尽力气想去做的惟一一件事,就是只想享受到和大家一样的待遇,别等我、别礼让我、别……但这样下去,大家只会认为梁以薰“很文静”、“很孤僻”,我的努力变成了根深蒂固的误解。每到这种时候,我就会想晴川,过了这么多年,晴川是不是还能够自然地面对我的病?

我想一定可以的,不为了什么,只因为他是季晴川,我是梁以薰。就算不是爱情,也不再熟悉,但我总是相信我们之间有一份默契。只要我们再次相遇,这份默契就会重新燃起。无论晴川究竟到哪里去了、在做什么,这一份像是前世注定的相知,说什么都不会改变。

只有在晴川面前,我可以不用一直想着掩饰自己的病,更不需要隐瞒自己的想法,什么事都可以说。因为晴川的一个笑容,就能够轻易地打消我所有的不安。

我等待着和晴川再次重逢。

晶晶和小卉迷上了一个从日本红回台湾的新歌手,她们说他叫LEO,而且还说他是在台湾出生、美国长大的ABC不过,这些消息都没有引起我太大的好奇,真正让我注意到他的原因是:他在台湾的第一场个人售票演唱会,居然叫“寻找薰衣草恋人”,让我不禁多看了一眼报纸上的那张照片。

照片上的男生额前披着稍长的刘海,眼神凝望,画面里有一种郁郁寡欢的寂寞。看了第一眼之后,我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,仿佛是一种很近、很近的距离,这张照片将一些我已经忘却的感觉重新找了回来,于是,我忍不住又多瞧了几眼。

“以薰,你也喜欢LEO了吧?我就说嘛!他真的好帅!”晶晶抢过报纸,开始在LEO的照片上狂吻。

小卉惊叫起来:“晶晶你在干什嘛?LEO也是我的!”晶晶笑着说:“LEO是大家的啦!你看那么红,谁都不能独占!”报纸上LEO的照片沾上了晶晶的粉红色的唇印,在鲜亮的唇膏对比下,LEO的冷漠呼之欲。这个干净冷酷的歌手,为什么会久久占据我的注意力,让我忍不住盯着那清秀的眉宇一直发呆……

“啊,我知道了……”我突然脱中而出。

“以薰,你说什么?”小童挂掉订货的电话,关心地问,“你怎么了?一直看着这份报纸,你也喜欢这个叫 LEO 的?”他感兴趣地把报纸接过去看,“他也不是很帅嘛,还比不上我,而且脸色很差,心情也不太好的样子。这张照片是不是他在肚子痛的时候拍的啊?”小童自得其乐地调侃一番后,才发觉我的脸色不对。

“啊……对不起啦,他是你喜欢的偶像,是不是?”小童抱歉地问。

我却只是讷讷地说不出话来,因为我发现,LEO的表情和面貌之所以会吸引的目光,是困为他活像个长大版的晴川!薄薄的嘴唇没怎么变,眉目之间的忧郁却更深了。晴川不笑的时候稍微在点冷漠,因此他一笑起来就特别灿烂……

面对小童询问的眼光,我有点脸红:“不是啦,我只是觉得,他很像晴川……就是很像我以前很要好的朋友……”我嗫嚅着。

“什么?晴川?”晶晶突然扬起眉毛,“以薰,这两个字是不是晴天的晴,河川的川啊?”她急急地问。“对呀,你怎么知道?”我高兴地说,“这两个字是不是给人很晴朗、很透明的感觉?让人想起一条在阳光下闪着波光的澄澈河流……”晶晶根本不理我说的话,她只是找出她追星专用的一本小笔记本,紧张地翻找着,小童和小卉也都凑过去看她在做什么。

小卉看着晶晶手上的本子,也惊讶地问:“天啊,以薰,你小学同学的全名叫什么?”“季晴川啊!”我说。

晶晶和小卉突然都尖叫起来了,连小童都在摇头。

“你自己看看!”晶晶塞给我一张LEO的个人资料,在本名那栏里,赫然就是“季晴川”三个字。

这是真的吗?晴川在辗转千里之后,居然又回到我的眼前。我重新翻开报纸,在LEO脸上找到了晴川不在乎的微笑,那似远又近的熟悉感就漾在他有脸上。原本一直以为隔着千山万水的晴川,终于回来了……

经过第一次的约会,以晨真的开始和杜修淇谈起了恋爱。他们要约会的那天,以晨趁妈下班之前,先打电话回来和我商量说辞,如果她回来得比妈妈晚,我就可以帮她圆圆谎了。

妈在医院里的工作很忙,一时也没发觉以晨最近时常早出晚归,“加班”的次数也比以前多得多了。看着因偷偷谈恋爱而红光满面的以晨,和坚持我们每天晚上得在门禁时限之前到家的妈妈,我真不知道她们两人哪一个才是对的。不过,可以确定的是,以晨在常常微笑,每天都精神奕奕的。以前她常常不肯按时吃药。但是现在的她,不但积极地遵照王医师的吩咐吃药,还开始捏着鼻子喝妈妈帮我们炖的补品。

“以晨,你现在终于懂事!最近饭也吃得比较多。”妈妈对以晨的改变感到高兴,但只有我知道,以晨突然变化这么多,都是为了杜修祺。我甚至觉得,以晨交男朋友也不是坏事,毕竟她现在能比较积极地控制病情,仿佛又重新肯定了人生的美好。

可是今天以晨却告诉我,她并没有将自己的病情告诉杜修祺。我听了半是惊讶,半是生气地说:“这怎么行?以晨,你明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,应该让他有心里准备,这样什么都不告诉他,不就等于是在骗他吗?”“我也知道啊……”以晨不像平时那样的活泼明快,反而略微黯然地说。

我相信,在以晨跟我商量这件事前,她可能已经一个人烦恼很久了。

“以薰,如果是你,你说得出口吗?”以晨闷闷不乐地反问。

我也无言了,如果是我的话……如果是我,我也没有办法对对方说出自己的病吧?可是就因为这,杜修祺就一直不知道以晨的病,也就是说,他不知道以晨是不太可能和他结婚的,也没有办法操持家务,当个称职的妻子,更不可能怀孕生子……

“姐你一直瞒他,到最后怎么办?”虽然知道以晨的挣扎,但我还是数落起以晨来,“如果他提出要结婚,或者是想到家里来看妈妈,这些事你有没有考虑过?”以晨梳了梳头发,不顾一切地说:“当初我不知道我们会发展成这样啊!我原本只是想谈个快乐的恋爱嘛,反正,等到再更一步的时候我就把他甩掉好了!”以晨的话说的得潇洒,但是又透露着不安。从她的态度里,谁都看得出来,这个杜修祺在以晨心目中的份量,已经不是她想甩掉就甩得掉的了。

我隐隐约约地为以晨感到忧心,可是以晨开玩笑的轻松口吻又打消了我的疑虑。

“以薰,你放心好了,我和他不会更进一步的啦!更不可能论及婚嫁,他条件那么好,即使是排队等,都轮不到我啦!”听她这么笃定地调侃自己,我却在想,是不是应该彻底忘记跟晴川的约定。如果他真的实现诺言了,我们之间也是不可能有结果的,命运之神早已经对我下了咒语,不能爱,即使爱了也不会有结果的……我愿意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,只是我不禁要问,这样对我、对晴川是公平的吗?

自从知道LEO就是晴川之后,晶晶和小卉就常常起哄要我去找他,连小童有时候都会开玩笑地说:“没想到以薰的初恋情人会是LEO!那我不就没机会了?”虽然我也高兴晴川能当上歌手,还变得这么受欢迎,可是对于晴川回来这件事,却好像觉得在些不真实。

真奇怪,明明就是我小时候的玩伴,现在却突然以熟、长大了,还成了电视媒体里的常客。尽管晴川的大型海报在街头随处可见,却让我觉得他离我好远,比在美国的时候还遥远……

“那是因为他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嘛!所以你会不习惯,当明星啊,当然会有些改变。”晶晶这么说,却无法说服我,我隐约地觉得,在晴川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味道,而那种味道是过去不曾停留在他身上的。如果可以的话,真想见见晴川……

晚上,我握着薰衣草瓶,想起的是晴川说的:“二十岁的生日,我会回来见你的。”这个约定能不能实现,似乎完全在于晴川,非我可以控制的。不过老实说,又有谁会记得十来岁说过的承诺呢?

虽然有种种的怀疑,但是想到晴川正在台北,和我同时看着一样的日出日落,不禁让我觉得有些小小的喜悦。每当骑着脚踏车走在上班的途中,或是偶尔和小童到台北送花的时候,我的心情就不由自主变得很好、很快乐。

“以薰,你最近特别喜欢和我出来送花耶,终于爱上我啦?”小童一边开着车,一边贫嘴地说。

“不是啦,我只是喜欢到街上走走啊,看着这些路上的人,我就觉得住在台湾好幸福。”“什么?住在台湾你也觉得幸福啊?”小童觉得好笑。

“真的很幸福啊!”我一边抗议,一边调整着一束特大的香水百合。听小童说,这些花是一家艺人经纪公司订的,他们正准备开记者会,所以需要很多大型的花卉。

“你哦!”小童摇着头,好像觉得我说的话太天真似的。

浏览着车水马龙的台北街景,我心里真的涌起一份几乎可以说是幸福的感觉。想到晴川现在和我生活在同一个都市里,他也曾经路过这些地方,甚至曾经和这些人相遇,我就发好像能在忙乱的都市步调里找出晴川的足迹,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孤单了。仿佛有条隐形的线,将我和晴川牵在一起,只要知道这个,我就会没由来地觉得心安。“走吧!这是一家很有名的经纪公司耶!搞不好我们还能看到LEO喔!”小童停好了车,从我手上接过大束捧花。

“我又不想在这里见到他!”我说。

小童却露出一种“少来这套”的表情,好像认为我很口是心非的样子。他真的不了解我,我是真的不希望在这种状况下遇见晴川,因为我并不是因为晴川的歌手身份喜欢他的。我喜欢他,只是因为他是晴川。

花束送到以后,小童指着电梯门口的海报说:“仔细看LEO是长提不错啦!但是这么久不见了,你确定自己还喜欢他吗?”正在这时,电梯打开了,走出一个穿黑衣服的男生,我赶紧拉着小童进电梯:“唉唷,你不要一直讲他了好不好?搞不好他也不认识我了啊!”我想,世界上最远的距离,是面对一个你很熟悉但却无话可说的人。我真的很怕我跟晴川会变成这样,我真的很怕……

小童硬要请我去听晴川的演唱会,而且说只买到我的票,所以晶晶和小卉都不能去。我对晶晶有些过意不去,毕竟LEO是她偶像。但晶晶却很大方地说,演唱会的票本来就很难买,而晴川和我又是小学同学,当然应该是我去。

小童有点奇怪,虽然说是陪我去,一路上却一直坐立不安,让我也开始变得很紧张了。真是很不巧,演唱会当天下起大雨,冰冷的冬雨无情地倾盆而下,观看演唱会的人又多,撑伞、穿雨衣的人将马路挤得水泄不通,连车子都过不去,更别说找停车位了。

“以薰,你先下车去排队,我待会儿再跟你会合!”小童掏出一张演唱会的入场券给我,我照着他的话去排队了。

晴川的歌迷多半是女生,大家穿着印有晴川面孔的T恤,撑着伞在门口排队,人真的好多喔!想到晴川有这么多支持他的歌迷,我就觉得好高兴。

可是,等到快轮到我的时候,小童却迟迟没有出现。正在我找他找得六神无主时,小童气喘吁吁地出现。“你快进去啊!、小童催促着我。

“那你呢?”我一头雾水地说。

小童露出一脸超级困窘的样子,不好意思地搔着头。原来,他被卖黄牛票的人骗了,花了四千块,却只买到一张票……

“以薰,其实你也不用这样啊!你明明可以自己进去看的嘛!现在我们连张四千块的票都浪费掉了,不是很可惜了吗?”在演唱会门外,小童帮我打起伞,雨还是无情地一直下着。

而我只是无奈地笑一笑:“算了啦,门已经关了,演唱会一定开始了。”小童拉着我的手说:“以薰!那我请你吃饭当做陪罪好不好?拜托拜托!”我默默地摇头,心里没说出口的话是:“小童,你真傻,为什么要为我花这么多的力气呢?”我也忍不住要对自己说,梁以薰啊!你更傻,为什么老是记挂着小时候的幼稚约定?明明只是小孩子的承诺,何必这么在意呢?其实,我连薰衣草瓶都带来了,本来想把它当作是一份回礼,告诉晴川,我还在,而且还记得我们的约定。但是,看来这个礼物是没办法交给他了。

小童发现我的手里紧握着的礼物盒,突然打了自己一下。

“该死!这是你要送给LEO的东西,是不是?我帮你拿去给他,保证他会看到,好不好?这样今天才不算白来一趟!”说着,小童伸出手,要拿我手上的薰衣草瓶。

我想了一下,把纸盒拆开,将瓶子交给小童。正要叮咛他小心的时候,小童却已经一溜烟地冲出去,我只对着他的背影大喊:“你不要和人家起冲突喔!”接下来,我撑着伞在雨里等小童,等了好久,来看演唱会的人都散尽了,小童才一脸狼狈地出现。我还没问他薰衣草瓶的事,他就先摇着头,露出比我还失望的表情:“以薰……对不起……我们走吧……”我摇摇头:“我要再等下去,晴川他一定会认出我的。因为那个薰衣草瓶,是他送我的。”小童愕然地盯着我看,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,只是默默地陪着我等待。我们的伞被风刮得摇来晃去,小童为了不让我淋到雨,已经全身湿透了。我终于惊觉过来,我这么做,只是拉着小童陪我受罪而已……“不等了,小童,你不是要请我吃饭吗?我们去吃意大利面好不好?”小童用试探性的口吻问:“真的?你不生气吗?”我坚定地摇头。

“那我就放心了,请你去吃墨鱼面好不好?点什么都没关系,我请客!”说着,小童拉着我走向停车的地方。

其实我是心痛的,雨水打在冰冷的身上、头发上,我好像听见自己对自己说,已经够了,梁以薰,停止吧!这样就够了……

自从“寻找薰衣草恋人”的演唱会过以后,不知道哪家报纸居然以头条刊出了我的名字,将我在演唱会门外冒雨等小童的事写成了疯女歌迷在场外苦等LEO,令小童气愤得要命。他说,那天只是希望LEO能亲自出来见我,工作人员不肯就算了,竟然还拿这件事来做文章。

“以薰!我看你这个小学同学只想拿你炒新闻而已!”小童愤愤不平地说。

“这也没什么,他是一个明星嘛!反正这样也好,我就不用再一直挂念他了。”我勉强地这么说,其实也有一点在说服自己,从演唱会那天晴川拒收礼物,报纸又出现这样负面的报道后,我整颗心就变得空荡荡的,觉得有种莫名的失落感。

房间里原本摆薰衣草瓶的角落现在还空着,就像我缺了一角的心一样,有一个地方正在发疼。晴川既然已经忘记我了,二十岁的生日承诺,当然更不可能实现了吧。听演唱会前,心里还一直盘算着好多话要对晴川说呢!想告诉他,学校的喷水池已经拆掉了,以前一起上学的那条路铺上了柏油了,他以前送我的脚踏车每次都会在半路上出问题,还有……他出的专辑我都听过了……

有好多事想一件件地对他说,因为从他离开我的生活后,我就养面成了在心里自言自语的习惯,遇到什么特别的事、特别的人,或是有了什么新的感想,心里总会想着:“啊……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晴川!”就算是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,受到了打击,我也会默默地在心里想:“如果晴川知道我这么没用,一定会笑我的。”然后又打起精神,快乐地活下去。

已经这么多年了,一直相信晴川会记得我、记得我们约定。可是事实证明,我对晴川的信心,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。而让最难过的,其实是失去晴川给我的薰衣草瓶,因为,至少在晴川将薰衣草瓶交给我的时候,他是真心真意的。

如今,薰衣草瓶似乎是注定不会再回到我手上了,我和晴川也失去了惟一的交集。不禁在心里想,就这样画上句点算了吧,就像以晨说的,这种不实际的约定,根本就没有实现的可能,何必硬要期待寻那不可能中的小可能呢?我还是应该赶快告别自己天真的想法,我和晴川根本不可能再见上一面的……可是,这天早上,我刚到牧场准备上班的时候,晶晶突然冲着跑过来说:“以薰!你知道吗?LEO的经纪人打电话来说,要在我们童话牧场办LEO的歌友会耶!”小卉也兴奋地拿小童刚画出来的场地配置图,看来小童早就下过一番功夫了。

我一时哑口无言地望着小童,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:“我本来不想接的,但是我想到以薰你……”小童说到这里愣了一下,马上改口说:“不是啦,我想到我们牧场早就应该转型,应该办一些大型活动来打响名气嘛!”小卉和晶晶在一旁附合着说:“以薰!这样一来,你和晴川就不会错过了嘛!你大可以当面把报纸上的事问清楚啊!”问清楚?其实我不想问清楚什么了,我最想要的,不过是能够拿回我的薰衣草瓶,如果硬要说还有些什么期待的话,我想看到的,应该是十一岁那年,晴川的笑容……

从来没想过,再和晴川相遇,会是在这么不堪的情况下。

我把小童精心策划的歌友会都弄砸了,但我真的克制不住心里的愤怒。我想,这是我将近二十年来的人生里,心跳最快的一次了,想起晴川的态度和他粗鲁地印在我嘴上的一吻,我就想哭。

为什么晴川会这个样子?我不懂,难道成为歌手后,会让一个人变得如此狂妄自大吗?

“没想到LEO是这种人!以薰,你不要难过,我们都不要喜欢他了!”晶晶气冲冲地说。

晶晶不了解我的难过,那种从很期待到失望透顶的心情,好在坐云霄飞车一般,多年来的牵挂如同重重地回打自己的一巴掌……

“以薰,你不要伤心了,我本来就不细心,不会安慰人……你不要哭了好不好?”晶晶手忙脚乱地跳起来找面纸,但是她一紧张,就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。

“晶晶,没关系啦,我想回家了。”我草草擦掉眼泪,背起包包。虽然晶晶是认真地想安慰我,但我心里的难过已经不是旁人安慰得了的,我一心只想赶快回到家,不让别人察觉到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。

没想到才走出牧场,就发现已经围满了摄影机和带着麦克风的记者,小童连忙拉我上车载我出去。

“以薰,对不起,我不应该接下LEO歌友会的,我……”小童一边开车,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。他愈道歉,我愈难过,因为该道歉的人是我。

“是我不好,把牧场接下来的活动搞得乱七八糟,居然当着记者的面把晴川泼得一身湿……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。”“以薰,你生那么大的气,是不是因为季晴川对你很重要?”小童这没头没脑的问题,居然把我问得哑口无言。见我没回答,小童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我从没看到过你生气,你知道吗?从你到牧场工作以来,从没了过脾气,也没哭过……”小童送我回家以后,我反复地想着他的话,我有多久没生过气了呢?

一直以来,我就算生气了也不会表现在脸上,但是,晴川恶劣的态度、举动,却让我怒不可遏。我的反击,真的不太像梁以薰会做出来的事。晴川那种自以为是、随口伤人的样子,和他那尖锐凌厉的眼神,记忆里的晴川已经被一笔勾销。为什么会这样?我不懂。

心里竟然在种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,我没办法回头找寻过去的晴川了。知名歌手LEO的出现,已经把我所认识的那个晴川毁灭殆尽。我的心里好像开了一个大洞,一切都失控了,我觉得自己永远失去晴川了,连未来的期待都落空了!如果没有他出现该多好,如果我一直都不知道晴川的真面目竟然是这样有多好!我宁愿静静地、远远地在半个世界的距离外,偷偷喜欢着回忆中的晴川。可是,晴川变了,世界突然离我好遥远。

我竟然发现,去掉了晴川,我的生命居然这样惨白虚弱。末日偷偷地降临,我的每一滴眼泪,都在怀念过去。

妈为了报上的事骂了我一顿,她很少对我们发脾气的,但这次她又气又急的模样,把我吓了跳,连以晨也不知道怎么帮我说话。妈妈一直不准我们谈恋爱,现在我的名字居然和演艺圈里的男偶像扯在一起,她当然生气。“妈,事情不是报纸上写的那样。”我讷讷地辩白着。

“那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?你为什么认识LEO?”妈妈皱着眉头问。

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,对呀,我和晴川到底是什么关系?难道就只是小学同学吗?或者,我们根本什么关系也没有?

“说啊,不要吞吞吐吐的。”“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,”我硬着头皮说,“他只是我小学的同学而已。”我句话也像是我在说服自己,对啊,我们只是小学时有一个学期同班,两个人小时候是好朋友罢了。除此之外,我和晴川什么也不是,可以说是一点点关系都没有。

听完我说的话,气平了些,有点抱歉地说,她可能真的对我们太过紧张了。但我知道,妈为了我和以晨,每天都忙得跟陀螺般,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,连王医师对她那么明显的好意,都被她拒于千里之外。看着妈妈略显疲态的面孔,我偷偷地难过起来。妈走后,我对着桌上的照片发呆,照片里的晴川笑得好天真。我仔细端详这张再熟悉不过的照片,但脑海里却不听使唤地浮出LEO凶横的模样,和过去晴川天真的面孔交叠在一起。

不要傻了!梁以薰!你们一点点关系都没有!我在心底无声地呐嘁着,想要强迫自己移开倾注在照片上的目光。但是我好像怎么也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,脑袋里还是不断重复着晴川在歌友会上说的话:“什么约定?你该不会当真吧?为了一个吻就想当我女朋友……”原来晴川早已经不在乎过去的承诺,心口的疼痛像是巨大的海浪在胸腔里翻动。其实我应该早就猜到会有这种结果的,只是我想不到丑陋的事实会让人这么难过。

“寻找薰衣草恋人”的演唱会,不过是个噱头,而我和晴川之间,根本就什么都不是,充其量,也不过是一个自不量力的小学同学而已。

但是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硬起心肠把晴川的身影赶出脑海?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爱上了他,爱上思念中的他,才不能再潇洒地把他当做是普通的同学来看待?或者说,这份期待从一开始就注定会酿成爱情……

小川……你一定会觉得我很傻吧?为什么我总是为敢正视自己的感情?我早就应该在排山倒海的思念里领悟到,我其实是爱着你的。

而一旦认清了自己的心意,就再也收不回来了。

从我进牧场工作以来,小童就一直是最照顾我的人,他虽然粗枝大叶,但偶尔会流露出哥一般的温柔,难怪晶晶对他几乎是一见钟情。

小童在事业上冲劲十足,他不但将家传的牧场工作继承下来,还计划要拓展牧场的营运,让牧场能适应现代社会的竞争。为了达成这个目标,小童开发了网上订购,又在牧场里规划了大型活动的场地。不过,自从LEO的歌友会搞砸之后,牧场一直都没有接到新的委托。小童的心情也变得不太好,和我说话的时候,常常欲言又止。也许,他不知道该怎样责备我吧?

现在牧场的四周时常徘徊着等候的记者,小卉和晶晶不时地要帮我通风报信,才能躲过那些死缠烂打的记者。小童更是时常挥着手上的剪刀,大声地叫他们滚远一点。而那些脸皮很厚的记者,还是硬要在牧场周围流连不去。毕竟挖新闻是他们的工作,他们好像下定决心跟我们耗上了,做好了穷追猛打到底的准备。

记者的骚扰带给牧场很多的麻烦,小童咒骂晴川的次数也多到数不清了。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对小童说:“小童,你不要骂他了,这件事我自己也有不对,我不应该动手泼水的,把牧场的名声搞砸了,对不起。”小童却绷着脸说:“以薰,你为什么要帮着季晴川说话?难道……难道你一点也不怪他吗?”说完,小童就冷冷地走掉了。

我有点诧异小童的反就竟然这么激烈,正想追上去跟他解释时,却有一个选错时机的记者突然闯了进来,刚好被小童逮个正着。

“又是你们这些记者!你们烦不烦啊?”小童气得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。

奇怪的是,这个记者不像其他记者那么刁钻,被小童一吓,就立刻道歉起来:“对不起,我……我是菜鸟啊!我也搞不清楚状况嘛!”“原来你是新手喔!”小童有点同情心,看他吓成那样,干脆把他放了。菜鸟记者气喘喘嘘嘘地抱着相机站了起来。

“我……我想访问梁以薰小姐,不知道她哪一位啊?”菜鸟记者没看到站得稍远的我,却指着办公室里的晶晶和小卉,呆呆地问。

小童哈哈一笑:“你真的不是普通菜的菜鸟耶,连资料都没查清楚就想跑来访问!”没想到菜鸟记者竟然更呆地说:“那麻烦你告诉我到底梁以薰小姐在哪里好不好?”我躲在后面听了,差点笑出声来。

小童翻了翻白眼:“还是我直接告诉你一些最新消息算了!”菜鸟记者高兴地掏出笔记本:“好啊!”小童想了一下,说:“你就写,以薰二十岁生日就要到了,她希望记者不要打扰她过生日的心情!”小童才说完,就推着菜鸟记者离开了。

小童怎么记得我的生日?一直期待晴川在我二十岁生日时出现,却没想到,把我生日放在心上的竟是朝夕相处的小童。从藏身的地方站起来以后,我的心里浮起了一堆问号……

今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,一大早,以晨就拉着我说,妈妈今天不上班,就是为了要等我下班回家。一家人一起吃顿好菜庆祝庆祝。妈妈也特地叮咛我,要刻回家庆祝生日。真想不到,一转眼就二十岁了。在这天之前,我还一直以为二十岁时人生会有些什么不得了的转变,但是真的到了二十岁这天。太阳依旧升起,什么也没有发生。

下班以前,小童和晶晶突然抬出一个奶油蛋糕,上面大大地写了“以薰生日快乐”几个字,小卉也捧上了一瓶紫色的薰衣草香水。

“当当!很惊喜吧?”晶晶拿出包好的礼物递上来,里面是一套薰衣草香味的沐浴礼盒。小童送的礼物则是一部新手机,他说这是为了让我避开记者纠缠用的。

“对呀,那些记者真的很厉害,今天还登出以薰生日的消息耶,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知道的!”小卉一边说着,一边拿出一份今天的报纸。果然在娱乐版的小小角落登出了我生日的报道。大概就是那个菜鸟记者写的吧?想到这里,我不禁瞄了小童一眼。

小童却不还是热衷地为大家倒饮料、点蜡烛。

“大家不要在这边干等嘛!以薰,你还不赶快许愿,二十岁的愿望应该会很灵喔!”小童说完,晶晶和小卉也跟着起哄。漂亮的奶油蛋糕上面插了二十岁生日的红色蜡烛,一点一点摇曳不定的小小火焰闪烁着。我闭上眼睛,突然很希望自己赶快忘掉晴川,如果我能忘了他多好啊!我默默地念着。

“以薰!你许了哪些愿?前两个要说出来唷!”晶晶问。

“我希望大家身体健康啊!还有,我想要一个新的玻璃花房,种满薰衣草!”我笑着说完,小卉却不满足地说:“我们还想知道你许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!说嘛!”晶晶立刻阻止她说:“不行啦!说出来就不灵了!”我无奈地微笑着,其实说与不说都一样,因为我许了一个早就知道不可能实现的愿望……我知道自己不会忘记晴川,二十岁了,晴川你已经忘记了吧?我们曾经约好的二十岁生日就是今天啊!

吃过蛋糕,小童提议我们到街上逛逛,再去吃第二顿生日大餐。大家都举双手,讨厌的是,走在街上,到处都看得到晴川的海报、文宣,害得我都差点以为他真的就要从街上的人影中现身。晴川的歌也一直无所不在,几乎每家商店里都放着他的新歌。这些无形的压力,让我觉得晴川仿佛已经看透了我对他的思念,他才会这样无所不在的出现。

当我正在心里喃喃自语“季晴川,你真讨厌”时,小卉偏偏眼尖地指着路边的电视墙说:“咦,是LEO的专访耶!”我转头看去,晴川的特写出现在电视墙上,他说道:“生日快乐,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们的约定……”这句话敲在我的心上,像是一声巨雷,晴川他还记得!他其实是记得的……

“小童!对不起,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约会,所以我要先走……”我匆匆地向小卉和晶晶道谢以后,几乎忘了自己是不能跑步的,急急地回头跑了起来。虽然呼吸一下子就变得好困难,但是这种感觉真好!因为晴川还记得我们的承诺!生日那天,真的见到晴川了。

但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,本来以为,二十岁的承诺实现后,就该满足了。但这十年来,我的人生都不断地围绕着晴川打转,突然之间,晴川回来了,我们也见了面,反而失去了应有的重心,已经发酵了的感情,在我的心里持续升温着。

晴川斩钉截铁地说,我们只是好同学、好朋友,那么,晴川之所以会特地来见我,不过是为了履行承诺,而我,又怎么能再要求些什么呢?

我勉强自己不要想太多,也不能为晴川做太多事,好朋友不应该太挂念彼此,好同学也不用常常联络才对。晴川留给我的电话号码和地址,被我收起来了。我想,我应该是用不到才对,现在我最需要学的,就是好好地守住自己的思念,不应该再单恋着晴川。“小童,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?”我拉着小童说。

小童虽然一头雾水,但还是答应了。我拉小童一起去,只是因为,我突然想为自己的单恋结束找一个见证人。

“这里是哪里?”小童四下打量,我们来到的是以前废弃的旧花圃。小学的时候,这里就像是我和晴川的秘密基地似的。我们两个人时常跑到这里来玩,每次都是晴川骑车载我来的。他可以骑得好快、好快,坐在脚踏车的后座,我常常以为我们已经要飞起来了,我一直认为,那就是追逐幸福的速度……“这是我和晴川以前一起玩的地方啦。”我笼统地说。

小童听我提到“晴川”两个字,神色好像有些震动,但是他一句话也没说,只是潦草地“喔”了一声。

“晴川教过我很多事……要不是他,我可能会过得很不快乐、很自卑,自从认识他以后,我才知道快乐是什么滋味……”“以薰,你干嘛把他说得这么好?他明明就伤了你的心,不是吗?”小童不平地说。

我却没理会他的不满,继续说了下去:“他也是在这里说他要去美国的,就在这里,”我指指小童站的地方,“他在这里跟我说再见。”其实,他也是在同一个地点、同一个时候,说他喜欢的人就是我,想到小时候的点点滴滴,我发觉,晴川还是带给了我很多、很多……

“所以我要在这里跟他说再见,我不再单恋他了,以后也不再谈恋爱了。”我平静地说,说出这些话并没有想像中的伤心,反而有点痛快。

“啊?你……你的意思的你不谈恋爱了?为什么?世界上明明还有很多好男人!”小童又像是高兴,又像是紧张地,结巴了起来。

我没理他,自顾自地说:“反正承诺都是骗人的。”我对着空气大喊:“晴——川——!再见!”希望这声告别之后,我就真的不再想你了,虽然我也知道,没有了你,我就什么也不是了……

雨不停地下着,明明是不应该下雨的季节,天空却好像停不住眼泪似的,拼命地落着绵绵细雨。

这个错误的雨季来得突然,中南部种植的花草产量都减损了少。小童忙着清理订单,牧场里的动物也必须注意保暖,玻璃花房里薰衣草避开了冷雨,却还是迟迟没有开花的迹象。台湾的湿气太重了,幼小的薰衣草很容易因为根部腐烂而死掉。

而我的心里似乎也正在下着无边无际的大雨,雨水遮蔽了眼帘,我觉得,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
每天早上起床后,我总是先在镜子前面练习微笑,如果不先这么做,很怕自己的嘴角会忘记怎么上扬。出门之前,妈妈总是会叮咛我带伞,但是不知不觉的,一两个星期下来,我已经丢了好几把伞了。

搭公车的时候,几个讨论着LEO的高中女生让我吃了一惊,下车以后,才发现自己又把伞忘了;在超级市场里面,播放的是LEO的新曲,晴川的嗓音萦绕在耳际,我忘了应该先付钱不还是先拿东西,只想逃进荒芜的雨里,又一把无辜的伞留在伞架上。在雨中,我和我的伞匆匆分手,而这场烦人的雨,仍旧留恋着台北不肯离去。

小时候,我相信雨是雨的精灵带来的,它们用雨声埯人耳目。如果仔细倾听的话,就能在交织的雨声中听见他们细细的歌声;如果专注地凝视下雨的天空,就能在雨丝纷飞中找到翅膀上闪着亮光的精灵。

但是无论我多努力地侧耳倾听,让雨水打在身上,都只是很快地弄湿我的衣裳,什么也听不见、什么也看不见,因为我必须对自己承认,对晴川的想念,已经让我没办法思考,也不能再逃避了。

下着雨的街上,晴川被放大的面孔冷冷地竖立在风雨中,满街都是他忧郁的视线,提醒着我心底那份抽痛。

也许晴川原本就是遥不可及的,我的存在对他来,也和其他一般的歌迷没什么不同。晴川所做的一切,不过只是实现了承诺,可是,那是我十年来的等待和期盼。

是我还没办法和心底的晴川分手,我还一直留恋不去,就像这场痴心的雨一样,不知道晴川现在是不是也正站在同一场雨中,他知道我的心意吗?我只想能跟他在一起而已……我的要求,并不高……

“梁以薰,在雨季结束之前忘记晴川吧。”我低声地对自己说,但是心中却忍不住泛起一丝期盼,希望这场雨能一直继续下去,不要停。

考试的时候,考卷上偶尔会出现某些“无解”的题目,就好像是出题老师们设的陷阱似的,在不兼容的条件里,无论你多么拼命地想算出答案来,还是永远也不可能得到解答,就像我再度和晴川相遇一样。

生命就像是一个迷宫,我们在里面转来转去,遇见彼此的机率那么的微乎其微,但终究还是碰头了。就是我决心忘记晴川的时候,他却出现在我的面前,在人来人往的街上,我们碰见了对方,虽然不可能,却真的实现了。

因为淋了雨,晴川怕我受凉,坚持带我回他家吹干头发。记忆中晴川总是温和体贴的,所以并不觉得这是多特别的事,想想这也算是他对“老同学”的一种礼貌吧。真正叫我吃惊的是,在晴川家,竟然找到了被他收起来的薰衣草瓶,而且就摆在我们以前运动会时照的照片旁边。

“这张照片不就是……”我忍不住拿起来细细地看。

“是你逞强参加接力赛跑,结果昏倒的那次。”晴川居然笑了,“你忘了?你以前安安静静的,可是很倔强。”晴川摇着头说。

我怎么会忘记呢?老实说,我的书桌前也放着一张一模一样的照片。晴川泡了热茶给我,望着手里冒着白烟的马克杯,窗外的雨水沿着玻璃窗蜿蜒地滑落,我突然觉得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,不知道晴川是不是也这么觉得,因为他也一直没开口,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。

为什么光是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起,就会有这么宁静的感觉。如果一定要问“为什么”,那么答案一定是无解吧。我偷偷瞄了晴川一眼,他下颔和眉骨的线条仍然没有多大的改变,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份孤傲的感觉。

“你干嘛偷看我?”晴川抓住我来不及闪躲的眼光,半一玩笑半认真地说。我发觉他的双眼闪着晶亮的光芒,好像两潭泉水,而我只能无力反抗地被吸引过去,一股脑儿跌进他的眼眸之中。

“我哪有啊?”我勉强装作若无其事地说,但是脸庞已经烧红了起来。

“你从来就不会说谎,”晴川打量着说,我知道他已经看我满脸通红的窘态,“知道吗?每次你说谎的时候,眼睛就一直住旁边看,耳朵就开始发红,只差没在脸上写出我在说谎!你一点都没长进。”“不会说谎又有什么不好?”我嘟嚷着。

晴川却一下子圈住我的肩:“你一点都没进步,我就会忍不住要保护你,那多烦!”他说这些话的时候,脸上仍是带着笑意,我根本分不清,从哪里到哪里是玩笑,从哪里到哪里是他真实的心意。我决定不去想那么多了,因为我正和晴川在一起,这时候我并不想要谁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,什么是错的。

现在才懂得,生命里真是有很多事是无解的,无论我们多么努力地去解决,也找不到一个不变的定理……对我来说,惟一不变的,可能是那份对晴川难以割舍的情感吧!

以晨的病似乎在愈来愈重的趋势,虽然她仍强颜欢笑地想减轻我们的不安,但心脏病重症的征兆是藏不住的。以晨的肤色已经转为不健康的惨白,因为血液循环不良,她修长漂亮的指尖出现了紫色微暗的斑点,咳嗽更是怎么止也止不住。眼看着以晨的病日渐加重,我害怕了起来。我俩的病是一样的,以晨的病已经恶化了,而我的健康又能维持多久呢?

王医师似乎洞悉了我的忧虑,有一天,我陪以晨到医院的时候,他突然问起,我是不是说过,最想在夏天的时候到英国去玩。

我点点头。我在书上读到过,英国的夏天非常的舒服、明亮,不但英国的诗人和画家争相称颂英国夏天的美好,从照片上看起来也是这样的。英国的夏季阳光灿烂,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草地,每个人都过得好开心,好像天塌下来他们也不用烦恼。王医师微笑了一下,缓缓地说:“你知道吗?在那里,夏天的确是最美丽的季节。可是,英国的夏天只有短短的两个星期而已,所以在四季里最让人向往;怀念、期待的,就是短暂的夏天,必须要放开所有不该想的事,尽情地感受夏天的滋味。”说完,王医师别有深意地看着我。

原来如此……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礼拜,却是全年之中最美丽的一季,在另外三个季节里,人们一定翘首期盼着夏天的到来。等到夏日降临,每个人自然都会放开琐事,尽情地享受着夏季的美好阳光,因为已经没有时间抱怨夏天的短暂了,必须及时拥抱住夏日的每一刻。当夏天离去之后,只留下甜美的回忆,企盼着能够再度和夏天重逢。如果一个人的生命,也能够像英国的夏天一样,抓住生命中的每一刻,尽力地享受,那么每一秒都是值得眷恋的时分,每一分钟都是幸福的瞬间。

以晨在离开医院的路上说,她已经和杜修祺约好了,要晚点回家,求我帮她瞒过妈妈。我望着以晨离开时的雀跃身影,想起王医师说的话:“我们院里有一个等待换心的小女生,叫做小雨,她的状况很不好,老实说,她是LEO的歌迷,我知道你认识LEO,如果可以的话,不知道你能不能请LEO来看看她……”我迟疑了,上次晴川对吼叫的画面还历历在目。都是因为我冒冒失失地跑去唱片公司,想帮他推荐他的创作,害他气得火冒三丈,现在又去烦他,是不是太不理智了……

但是,如果生命比不上一个灿烂的夏天,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?如果可以实现一个垂死女孩的愿望,我是不是应该鼓起勇气,再去找晴川?

每到牧场放羊的时间,小童总是浩浩荡荡地带着山羊家族在山坡上散步。小童最疼的一只羊叫JORDEN,它是小童亲手接生的,所以小童对它特别呵护。说起JORDEN,小童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,抱着小JORDEN的他,神情活像是个骄傲的爸爸。

而JORDEN自然是紧紧地跟在小童身边,好像真的把小童当成自己的爸爸。大家都忍不住莞尔,尤其是晶晶,每当小童出现时,总是笑得特别灿烂。

我想,小童吸引晶晶的地方,就是因为他这份善良和直率吧。人和人所以会不知不觉地相互靠近,总是因为对方散发出的某种特质吸引着你。

想到这里,我无意间脱口而出:“小童身上的确有许多很吸引人的优点。”没想到晶晶听了,却多心地皱起了眉头,不太高兴地反问:“以薰,那你觉得小童有什么优点?”我愣了一下,说:“小童很好啊,又开朗、又温柔。”晶晶听了立刻问:“那你被小童吸引吗?”她的语调听起来很认真,眼神也不像平时那样温柔了,我不禁被吓了一跳。同时,我也在心底反问自己:“对呀,明知道小童有很多优点,可是我还是没有被小童的优点吸引住,不是吗?”晶晶见我没回答,一甩头就跑掉了,剩下我和小卉两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。

睡前,我握着晴川还我的薰衣草瓶想了很多事。欣赏一个人、喜欢一个人,甚至爱上一个人,种种的动机和原因本来就是不一样的。爱情的故事总是错综复杂,难以厘清。为什么见到晴川的眼神,我的心就静不下来?为什么面对小童,就从来没有心慌不安的感受?而晴川的一句话却能改变我对世界的看法。

毕竟,被谁吸引、被什么吸引,都不是我们能决定的。

第二天,一整天晶晶对我的态度都很冷淡,甚至有愈来愈糟的趋势。下班的时候小卉被晶晶拉着走了,而小童却兴冲冲地要我到牧场去找他,还费心做了好多谜语,引我到牧场深处。

当小童突然将所有的灯打开时,真的把我吓坏了。原本空无一物的牧场空地上,竟出现了一座新盖的玻璃花房,而且上面缠绕了许多闪烁的七彩灯泡,正一闪一闪发着光。置身其中,我好像在做梦一样!

“以薰,你生日的时候不是说,想要一座新的玻璃花房吗?这是我为你盖的!”小童热切地盯着我说。

我第一次觉得小童诚挚的目光很灼人,让我不敢直视,因为我已经隐隐猜出小童的心意了,我想要躲开他的凝视,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资格正视这样专情的眼神。

“你喜欢吗?”小童认真地盯着我问,而却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。不知道为什么,现在居然很想晴川,明知道晴川是不会爱我的,我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笨女生。但是面对小童的我,却只能不断地回想起晴川对我生气的面孔,我到底是怎么了……

“以薰,其实……其实我……”“不要说,小童,求求你千万不要说出来!”我在心中默祷着,突然明白只能对自己的心情诚实,如果小童说出来了,我就必须失去一个好朋友……

这时王医师突然打电话来,叫我到医院去一趟,我才松了一口气。小童看起来有点闷、在点沮丧,但这是最好的了。也许,有时候我们比较需要朋友,而不是让人失去理智的吸引力。我真的对晴川做了很多傻事,先是顾一切地拿着他创作的卡带,跑到唱片公司推荐他的歌;然后又在他的车前拦住他,请他去帮一个素未谋面的小歌迷打气。在这之前,我都没想过会带给他什么困扰,我只是想为晴川做一点事。

成天跟在晴川屁股后面的经纪人对我最感冒了,你常常用看病菌般的眼神来打量我,而且总是用“你那个小学同学”来称呼我。晴川则常常被我气得中不择言。每次每次,我都下定决心不再找晴川了。可是每次每次,晴川和我总是被奇怪的巧合缠绕在一起。有些时候,我已经认为自己应该不再喜欢他了。但等到晴川的口气突然变得和缓,或者是眼神突然转为温柔时,我的心就飞一般又回到晴川身边。我只想和他在一起,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都没关系,我想我得了很严重的病,凡是和晴川有关的事,我总是什么也看不清。

这一切为晴川所做的莽撞的傻事,总算要告一段落了,因为我在求晴川去医院看小雨的时候,曾经答应过他,如果他肯去的话,我就永远不再见他了,也不再打扰他的生活。说的时候我很坚决,晴川出现在医院时我也很高兴,和晴川的最后一次见面是为了拯救一条宝贵的生命,而且靠着晴川的力量,我们成功了!小雨真的因为晴川的号召力找到可移植的心脏,生命有了转机。但是,当王医师交给我一张小雨想送给晴川的卡片,请我一定要转交给晴川的时候,我却忍不住产生一丝无端的落寞。

王医师不知道,我已经不能再见晴川了,我自己许下的承诺,我必须遵守。我打了一个电话给晴川,反正我可以把卡片寄给他,反正我可以传话给他,反正我想亲口对他说;小雨能康复了,都是他的功劳!以后再也见不到晴川也无所谓的……

晴川却反常地问我能不能和他见面,见面之后,他要我收回那句“不再见面”的话,而我只有傻傻点头的份。然后,晴川居然又打电话来问我,敢不敢和他在一起。

我愣愣地答应了。

晴川的声音在电话里不像平常那样霸道,虽然问得有些迟疑,但语气仍然坚定。他的口气让我真正觉得,多年以前的晴川又回来了,我们之间的过去和现在终于再次相互衔接,两人之间多年的空白,仿佛重新填上了新的色彩。

不过,我仍然有点担心,晴川之所以会提出和我在一起的要求,搞不好是因为我真的做了太多傻事害得晴川也被传染了。

和晴川在一起,我时常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,因为我曾经太牵挂晴川了,所以有时候会担心身边的晴川只是我的梦境。但是,今天晴川突然问我:“你知道我以前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么吗?”我迟疑地想了一会儿,摇了摇头。

想不到晴川居然说,他小时候最盼望的一件事,就是能和我一起当值日生。我听了忍不住笑了出来,晴川却正经八百地说了下去:“因为值日生每次下课都可以一想擦黑板,“晴川说到这里,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,“老实说,那时候我最嫉妒那个座号和你连在一起的李建豪了,因为他可以和你一起擦黑板、倒垃圾。”说到这里,晴川脸上浮现出嫉妒的表情,好像真的很在乎似的。

我笑他:“原来你那么喜欢擦黑板、倒垃圾啊?早知道就叫你帮我做算啦。”晴川摇头:“你不知道,我是希望我的名字可以和你写在一起。而且是光明正大地写在黑板上:值日生:梁以薰、季晴川。”晴川一边说着,一边半眯起眼睛,好像眼前真的浮现出小时候课堂上的黑板似的。

他认真的神情让我升起了一份温馨,但是回想起来,因为晴川的转学生,所以他的座号离我很远,说什么都没机会和我一起当值日生的,我有点惋惜地说:“可惜这个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。”晴川却神秘起来,他得意地说:“其实我和你一起当过值日生的,只是你不知道而已。”“有吗?我怎么不记得?”我努力地想了想,却一点印象也没有。

晴川笑而不答,在我一再逼问之下他才说出。有一次我突然发病,临时没来上学,而那天晴川就跑去拜托李建豪,自愿替他做一天的值日生。

“那一天虽然你没来,可是黑板上真的写了我和你的名字。”晴川微笑着,“一整天,黑板旁边都并排写着:梁以薰、季晴川,就像美梦成真似的。”晴川神往地说。

我禁不住想着,这对我来说才像梦一样呢!这些日子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,而几个礼拜前,我还以为晴川依然留在美国不在台湾呢。过去和现实急速交错,这一切来得太快了,我老实地对晴川讲了我的感受。

晴川听了,突然很认真地问我:“以薰,你会不会觉得这一切是我们彼此的思念造成的?”晴川接着解释说,“不知不觉中,我们不断地呼唤彼此,盼望和对方见面,结果,就变成现在这样了……”我对晴川点点头,没错,一定是这样的。我们呼唤彼此的声音太强烈了,跨越山脉和大海,呼唤着对方的名字,从过去到现在,一直都是这样,所以神才不得不让我们在一起,他大概也受不了我们发自内心的呼唤吧!

盼望着的,总是会来……只因为我们彼此做了最真心的承诺……

小童和晶晶真的交往起来了,晶晶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,而小童却有种说不出的意兴阑珊。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很明显的是晶晶拖着小童:看电影,晶晶选片子、选时间、选地点;吃饭,晶晶决定吃什么、在哪里吃、什么时候吃;逛街,晶晶得硬拖小童出去……

自从他们宣布正式在一起之后,小童就很少和我说话,只是偶尔会问我和晴川相处得好不好?我觉得小童似乎认真地在勉强自己,扮演好一个大哥哥的角色,而我也下定决心,要和小童做很好的朋友。

晶晶对待我的态度,虽然已不再怀有太多的敌意,却仍然别扭极了。我常常孩子气地要我下了班之后就赶快去陪LEO,最好不要在牧场多待一秒钟;一有空闲的时间她就抓着小童出去,不让小童有太多机会留在我面前。

有一天早上上班的时候,我突然听见玻璃屋里传出说话的声音。原来小童和晶晶已经到了,两个人似乎在吵架,我停下脚步,不敢贸然走进去。

“童唯圣!你为什么每次跟我约会都迟到?”晶晶很不满地说。

“拜托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小童有些滑稽地求情,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无奈,还一边搔着头。

“我就是气你不是故意的!你根本没把我放在这时里!”晶晶重重地戳着小童的胸口。

小童连忙护住自己的心窝:“哎呀,我有放啦,只是我记性不好……”晶晶却生气地说:“你骗人!你明明还喜欢以薰!对不对?”我在门外震了一下,小童好像也被这句话刺了一下,脸色突然暗淡了下去,好像说不出话来。晶晶倔强地扬了扬嘴角,我知道小童的沉默也一定常深深伤了晶晶的心。“小童,我告诉你!”晶晶大声地说:“有一天,总有一天你会喜欢上我的!所以,你一定要和我交往下去。到时候,你就会觉得我很可爱,比世界上其他的任何女生都可爱!”听了这段话,我悄悄地走回牧场。一路上,早晨的露珠缀在草地上,显得特别表翠迷人,而晶晶的话还回荡在我的耳边。晶晶多有勇气啊!追求一份还不属于自己的爱,需要多大的决心。原本一直以为,晶晶只是个孩子气的小女生,现在才知道,晶晶的勇气是我们都比不上的。小童没有勇气揭破自己的心意,我没有勇气明白拒绝小童,晶晶在最不利于自己的三角关系里,仍然毫无掩饰地追求她幸福。我真的希望,就像她说的,小童会发现晶晶的可爱和勇敢,然后,真诚地、深深地爱上她。小时候,爸爸读过一篇《彼得潘》的故事给我们听,故事里有句话让我印象好深刻。书上说:“事情的开始本身就是结束。”当时我问了爸爸很多次,为什么说开始就结束,开始和结束明明就是不同的两件事!

但是爸爸总是说他不能告诉我,等到我长大以后,自然就会懂了。

爸爸却没有等到我长大,我上小学不久,爸爸就死了,死因是我们家族遗传的先天性心脏病。以晨最近的身体愈来愈差,上次她为了杜修祺的事和妈妈吵了架,病情就急剧恶化,连很少要求我信住院的王医师也决定让以晨住院观察。当王医师宣布以晨必须住院的时候,妈妈抑制不住喉咙里的啜泣,跑到门外去了。王医师在我鼓励的眼神驱使下,快步走上去安慰她。

深夜的急诊室外,我看见妈妈娇弱的身躯哭倒在王医师的怀里,而以晨终于苏醒过来,她睁开圆圆的眼睛,倾听了一阵。

“妈在哭啊?”以晨细声地问。

我点点头,帮她把被子拉好,说:“王医师说,你现在开始要住院一个星期,妈妈听了就……”我们两人对看了一眼,走廊上的饮泣声已经消失了,王医师推门进来。

“我……我带淑静去吃点东西。”王医师以询问的目光看着我们。

我和以晨都比出OK的手势,王医师温和的脸庞绽出一点红晕。

“那我们走了。”王医师关上门,我和以晨都忍不住笑了出来,但是一看到以晨苍无血色的笑容,我心疼地骂她:“你干嘛和妈吵架!弄得自己身体不舒服就算了,妈很担心耶!现在胸口痛不痛?”我拉起以晨的手,帮她做简单的按摩,又想起皮包里有一瓶薰衣草精油,赶紧拿出来摆在床头,试着帮助虚弱的以晨入睡。

以晨却没有要休息的意思。“以薰,我好希望妈妈能和王医师在一起唷!如果我能看到人他们结婚就好了。”她突然望着病房里的天花板,认真地说着。

其实,我何尝不这么想呢?妈妈其实是很漂亮的,只是她整天为我们的事操心,从来就不打扮。记得爸爸去世之后,妈就总是穿着那几种深色的衣服,蓝的、黑的。对王医师多年的追求。妈也只是淡然处之。

“你赶快睡吧,再不睡,明天会有黑眼圈!”我吓唬以晨说。

以晨不服气地合上眼睛,但嘴角仍挂着一抹倔强。以晨也许不知道,从小我就很羡慕她,我们虽然身体都不好,可是她活泼开朗的个性,比我可爱多了。

以晨又睁开眼睛问:“以薰,你记得爸说的话吗?”看我一脸茫然,她又补了一句:“就是那句‘开始本身就是结束’。”我点点头,不知道以晨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。

“我觉得我懂爸爸的意思了,开始和结束,其实是同一件事,”以晨顿了一下,“你知道吗?就像生命结束之后,会在别的地方开始一样……”我惊讶地望着以晨,但是她已经沉沉地入睡了,如果开始便意味着结束,那么我祈祷时间能暂时停止,好让相聚的时刻能长一些、再长一些……

从小到大,我最熟悉的地方并不是家,而是医院。从小我对就有份特殊的感情,我和以晨小时候,几乎可以说是在医院玩大的。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的病,让我们必须时常进出医院;一方面是工作,常让我们有机会到医院去。至于爸爸的病,那又是另一段回忆了。

干净明亮的地板、雪白的被单、消毒药水的冰冷香味,都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。就算是闭着眼睛,我也能在脑海里描绘出小时候在医院耍的场面。长长的走廊,一排排整齐的病床,回到了医院,似乎有种回家的感觉。

有谁想过,一群得了先天性疾病的小孩子,安静乖巧地医院长长的回廊里游戏,仿佛死神随时都有可能让他们的游戏玩不去……

记得有些病得比较重的小朋友,必须整个礼拜住在医院里,等到星期六、日才会被爸妈带回家住两天。而我和以晨算是里面的幸运儿,除非病情发作得厉害,否则只需要每星期到医院检查就行了。

这次在晨住院,我到医院的机会多了,终于有机会重温过去的回忆。这才了现,医院并没有我小时候想像的那么巨大,高高的天花板,也不是印象中那么宽阔。以前觉得大得像迷宫一样的花园和草坪,现在看起来也不过是一般的大小罢了。原来,我对医院的回忆,在一大部分是小时候的眼光所创造出来的产物。

我情不自禁地蹲下去,试着回到从前的身高,想用当初的身高来看看当时的医院。只是高度不同而已,医院的模样却真的变了好多,好像我又和以晨回到了小时候,懒洋洋的下午,妈妈绷着脸在读我们的体检报告,而我和以晨,却自顾自地在花园里玩。

记得那一阵子,爸爸才去世不久,我和姐姐换了一个新来的主治大夫,当时还很年轻的王医师。妈妈每次带我们到医院检查,时常都是红着眼睛回家的,我们那时候却一点都不知道,生了和爸爸一样的病,究竟有什么不好。我们都不觉得爸爸是生病去世的,我们都相信爸爸说的,他拜托了上帝,让他去别的地方玩,玩几年就会回来了。

当然这只是大人哄小孩子的话,我却心甘情愿地被哄了好久。当我终于弄清楚爸爸不会再回来的时候,心里的怀念却多过悲伤。生离死别,在孩子的目光底下,非常简单,但是等到长大以后,这份潇洒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……

“以薰!你怎么蹲在那里?”远处的以晨发现了我,好奇地问。

“我在帮你摘花啊!”我拈起草地上一朵小小的紫色酢酱花,递到以晨的手里。

不知道以晨记不记得,小时候我们总是趴在这片草地里,地毯式地找寻四叶酢酱草当作幸运的象征。

以晨端详着手里楚楚可怜的小花,说:“以薰,住院以来,我想起好多小时候的事情喔!”“我也是啊!”我说。

“你会不会觉得,我们和这家医院真的很有缘?”以晨把酢酱花扔进鱼池里,池里的大锦鲤以为是食物,赶紧浮出水面一探究竟,“我想,我一点也不怕自己会死在这里……”我镇定地点点头,眼睛里的泪水却一下子全涌了上来。我忙着低下头,却看见水波里的紫色酢酱花打着漩涡,非常的美丽。

姐真的走了,她走的并不突然。她临终的前几天,杜修祺都守病房里,无论谁都赶不走他。当他出现在以晨的丧礼上时,已经满面胡碴,两颊深陷,和当初我见到的那种神采飞扬的形象完全不同。我不禁觉得,以晨的死,好像已经带走了杜修祺身上的某种东西。

妈妈在丧礼上显得很坚强,也许那是因为她的泪水早已流干,或者,她也知道以晨不喜欢看到她的眼泪。她只是在以晨的照片前面站了很久很久,像是想把所在来不及说的话都说完似的。王医师带了一盒以晨平常爱吃的糖来,还打上了漂亮的粉红色蝴蝶结。以晨一定很喜欢吧,虽然她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,但是空气轻微的振动,花朵芳香的气息,都让我想到以晨的点点滴滴。她在留给我的信里面,要我答应她,一定要当个勇于追求幸福的人,不能只躲在人后哭泣。我握着以晨的信,好像又听见她的声音:“用力呼吸,一定可以看见奇迹……”晴川悄悄地来了,他一身黑衣,适时地送上一束花。妈妈以一种什么都了解了的眼神,瞥了我一眼。在这个时刻面对晴川,我的心里百感交集,晴川会是我的幸福吗?如果是的话,我又能带给晴川幸福吗?

看着徘徊在以晨照片前不愿离去的杜修祺,我第一次迟疑了。晴川并没有发现我的不安,他按着我的肩:“别太难过了,OK?”晴川恳切地盯着我,“答应我,少哭一点……”我想,我红肿的眼睛全被他看到了。

晴川自然地牵起我的手,一阵暖意涌进我的心头。以晨的话又回荡在耳边:“以薰,你要做一个勇于追求幸福的人!”我忍不住紧紧地握住晴川温暖的手掌,像是要把所有幸福都拴在身边似的……

“怎么了?”晴川原本要带我到一旁去休息,却硬生生地被我拖住,“你在做什么?”我紧张地望着晴川,我想我的脸一定都涨红了,但我还是牢牢地扣着晴川的大手,说什么也不肯放开。晴川无可奈何地任由我揪着他。

其实我和以晨不同,我从前就一直个懦弱的女生,自己想要什么从来都不肯说,喜欢什么也很少去自动追求,但是我知道,对于晴川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!

不知道以晨在另一个世界有没有看见,我正在和幸福拔河呢!无论未来还会发生什么,我都想要用力握住晴川的手。以晨,你看见了吗?

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,我想抬手抹掉眼泪。举起手来,才发现晴川的手还被我攥在掌心里。晴川笑了,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。“我知道你想拉着我的手,我们就这样手拉手,不要分开好了。”我啼笑皆非地说:“不行,你不LEO吗?你有你的形象……”“今天我不是LEO,我是季晴川啊!”晴川很坚定地说。

以晨,你说得没错,只要用力地呼吸,奇迹总是会出现的,我要连你的幸福一起过下去……放心吧……

晴川的经纪人叫PETER,自从晴川正式介绍我们认识之后,PETER对我的态度变了很多。不但不再那么对我颐指气使,还时常帮我们制造机会,让我有更多机会来找晴川。惟一的条件,就是我们来往的消息不能泄露出去。

PETER喜欢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丝不苟,而且一切都得照着他的标准来。无论是晴川的鞋子、头发、衣服,甚至连晴川吃的东西、喝的水,PETER都有他的一套规定,他最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:“哎哟!我可是鼎鼎大名的PETER夏喔!”接在这名话后面的,当然就是滔滔不绝的批评了。凡是不合他要求的,他看不上眼的,无论是针对人还是针对事情,他都能将他们骂得一无是处,体无完肤。不过,他的话一向夸张不实,十成里大概只能信一两成。

而晴川对PETER夏的态度却冷淡得很,刚开始的时候我很不习惯他们两个相处的方式,不过时间一久,我却慢慢地从PETER的挑剔、罗嗦里看出了一点关爱;而晴川的冷漠和我行我素里头,其实也流露着一丝知遇之情。最让我在意的是,PETER曾提过好几次,晴川在遇到PETER以前,其实过得很不好,只是晴川从没向我解释过那到底是什么状况,PETER也总是一提就带过了,从来没有说清楚当时的情形。就算我问他,他也只是说晴川都是靠他才有今天的成就,好好褒奖自己一番罢了,从来没说出重点。

晴川曾经说过,他的爸爸妈妈都已经去世了,但是他也从没有把详细的情况告诉过我。我隐隐觉得,晴川离开台湾之后的生活,有好大一段时间是空白的,而晴川刻意回避的态度也清楚地表现出:他不喜欢旁人过问他不想说的事。

这天,我不经意地问晴川,为什么在他的工作室和房间里从来都没看到过他父母的照片?晴川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尖锐,他激烈的口吻和语气,好像是一只展开利刺准备应战的刺猬似的。我陡然想起晴川以前创作的几卷母带,那里面的音乐虽然都才华横溢,却掩藏不住一种深深的寂寞和悲伤。想起这些,我只觉得好不安,到底晴川心里藏着什么,让他这样无法释怀?

“小川,你不愿意说以前的事没关系,但是不要让我担心好不好?”晴川听了我的话,脸上闪过一丝愧疚:“其实……我曾经有段时间蛮堕落的,总之我不想再提起了,可以吗?”晴川说完这些,就丢下我一个人离开了。

堕落?这个词对我来说有些生硬,我很难想像在我面前一向冷静、成熟的晴川,会和”堕落”这两个字画上等号。如果说晴川曾经过着很堕落的生活,那究竟又是为什么呢?正在我苦恼的时候,PETER进来了,我没头没脑地问他:“PETER!晴川以前真的很堕落吗?”PETER好像被我劈头而来的问题吓了一跳,不过他马上镇定下来:“什么堕落?我PETER夏手上的艺人每个都是品学兼优、清清白白的乖孩子,怎么会堕落?”说完,他匆匆地找了一个借口走开了。

说真的,这次我一点都不相信PETER.

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晴川了,我心里满满的都是担心,和晴川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不长,但是他从来不曾这么久不和我联络。

我一向悄悄地躲在晴川的身后,小心翼翼地不打扰到他。在晴川的生活中,作曲是他最重要的工作,接下来就是录音、上节目、拍广告,经纪人帮他把每天的行程排好,他就照着上面的进度一项一项地去进行。

晴川总是担心我寂寞,因为我们的事不能曝光,晴川常常觉得委屈了我。他不知道,我反而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,虽然我们不能出门玩,但是只要能静静地呆在晴川身边,两人之间就算沉默,也是一种无声的喜悦。

晴川的话一向不多,对过去的事也很少提起。和晴川在一起的时候,我们只是谈目前的生活和小时候的住事,我对晴川在美国的生活一片茫然,晴川也绝口不提。不过我告诉自己不要担心,毕竟已经和晴川阔别了十年,他当然会有自己的过去。而且我们曾经约定好的,彼此之间绝不互相隐瞒,而我也不愿意刻意去打探。我相信,晴川总有一天会把以前的事都说给我听的,无论他之前做过什么,经历了哪些事,我都想知道,都愿意接受。

但是晴川却突然告诉我,我过去的女朋友到台湾来了,礼貌上他必须招待她几天,然后……这几天晴川果然没有出现。

想起晴川以前交住的女孩子又来到他的身边,我心头泛起的并不是嫉妒,而是一种惆怅。因为我知道,在我们之间有许多许多弥补不了的空白之处,而那个女孩却都了如指掌。他们相识相恋的故事精不精彩,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快不快乐,我并不想追究,但是,晴川的心曾经被另一个名字占据这是不争的事实;最近他像是消失了似的,也是个不争的事实……

小童看出我常常停下手边的工作叹息,几次问我怎么了。虽然我总是挤出笑,但是他却叹了一口气,说:“别装了,你还会为谁哭呢?还不是为了那个……”剩下的话小童没说完,只是又叹了一口气。

“晴川最近只是比较忙而已,我们没什么……”我忙着解释。

小童却拿起我的薰衣草瓶,有些嘲讽地说:“我知道,反正你从来不会说他坏话……”对小童的话我不知怎么反驳,只能无力地微笑。

又过了几天,牧场里下正忙着收花材,小童却突然带回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。那个女孩说着一口不大流利的国语,说她想要找一样到处都买不到的东西。叫人惊讶的是,她一眼就选中了我的薰衣草瓶,并且大声嚷着:“我找这样的薰衣草瓶找好久了!我男朋友就有一个一模一样的,却被我弄破了。”小童忙帮我护着薰衣草瓶:“这是不卖的!”那女孩却不无得意地说:“我男朋友真的很爱那瓶子,他就是有名的LEO!你们不买他面子吗?”她外放的举止和洋腔洋调的国语,都表现出她长期在国外……我蓦然想起,晴川说过,他以前的女朋友才从国外回来……

突然间,一切又都失去了平衡,幸福离我似乎还有一段距离……

从来没想过,自己也会有放弃晴川的一天。但是,我还是下了这个决心。曾经那样不顾不一切地想拥抱他,曾经为了他在雨口守候,当我选择放弃现在,同时也就背叛了过去的努力和坚持。

多想让晴川知道,我依旧愿意再淋着雨等他,也仍然全心全意地相信着他。但是,无论我们多么相爱,命运也会把我从晴川身边带走。既然晴川并不知道我的病会致命,那么就让他永远不知道好了。如果让神来拆散我们,我为什么不先离开呢?晴川的心已经受过许多的伤,我不愿意自己成为其中之一。

反复的拉锯中,我们都累了,原来爱情是那么伤人,就像艳红的玫瑰,看起来芳香又甜美,握住它却让人伤痕累累。也许我只配拥用沉静的薰衣草,只要还剩下一缕细微的香味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如果晴川心中有那么一点我的身影,就算不和他在一起,也不要紧。

如果我们在一起,晴川总有一天必须面对我的死亡,那对他太不公平了。如果能够的话,我只想存在于他的回忆里,这是我惟一的,也是最后的任性。

MAGGIE虽然霸道了一点,但是她那么爱晴川,晴川和她在一起,一定会很幸福的。晴川用心珍惜的人应该是她,毕竟她也热切地爱着晴川,她值得这样的回报,晴川和她一定会过得很好、很好的……

小童要带我到澳洲去,他说澳洲医院不错,天气也很好。小童对我的病乐观极了,说起澳洲的风景他就比手划脚起来,好像我们一下飞到了澳洲,我就立刻会变成肺活量一百的长跑冠军,还能和他一起到草原上追袋鼠似的。我每次看到他那眼睛发亮的模样,总是又想哭又想笑。

虽然我知道澳洲不会像台湾那样一连下好几个礼拜的雨,也不会整个冬天都浸着湿气,那里对我的身体比较好,也不定可以种出健康又漂亮的薰衣草,但是我的心却爱上了这种阴晴不定、雨意缠绵的天气,就像我爱上晴川一样……

但是我答应了,和小童一起去澳洲,我要带着晴川送的薰衣草瓶一起去,思念的种子应该发芽在为思念而生的土地上。永远在等待爱人的薰衣草,将会永远遥望着地球背面的海岛,因为家它们是从那里来的。而我,将要把对晴川的所在心意都埋藏在异国的泥土里,轻轻地、无声地,让它们被寂寞的白雪掩盖。

自从和晴川分的之后,身边的人都不断催我快到澳洲去。小童他是、妈妈也是,甚至连晶晶都大方地劝我乾赶快和小童到澳洲治疗。其实,我一点也不懂,为什么生命中有那么多的“应该”呢?

应该乖乖地听话、应该快快爱上小童、应该不再想晴川、应该从此不见面、应该……难道,遵守了这一连串的“应该”之后,我就“应该”会幸福快乐吗?如果这些应该去做的事,真的都做不到怎么办呢?

其实我答应和小童离开台湾,只是希望不要再伤害到晴川。我以为到澳洲去会是个好办法,我离开以后,晴川就能安心和MAGGIE在一起,不用对我在什么愧疚。也许MAGGIE说得没错,我是个倒霉鬼,根本帮不上晴川的忙,那么我的离开,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。我不断说服自己,离开晴川是应该的。

可是我却没办法对自己保证,能够回报小童对我的好。每当小童对我提起将来的计划时,我总是害怕他神色里掩饰不住的雀跃,我没有把握不会伤害到他。总是忍不住地想到,如果我还能活很久很久就好了,只要还有十年、或者二十年的生命,我就一定能在心里挪出更多、更多的空间来接受小童的感情,甚至于我也能爱上他……但是现在的我,注定只会让他失望、受伤,因为他和我都心知肚明,我对晴川的牵挂,早已将我的心占据。

和晴川见最后一面时,晴川的脸看起来好陌生,像梦似的。在相聚又分离、重逢又决裂之后,重新面对彼此,我们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,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,却说不出口。最后我只告诉晴川,希望他继续创作音乐,关于生病的事,我没有说,晴川也没有问。

忽然之间,我弄懂了我为什么对未来迟疑不决,我真不想离开晴川,真的不想!如果能够的话,我希望自己可以一直保有爱他的权利,而不用觉得对不起谁,只要默默地爱着他,纵然毫无回报,也没有关系。

但是妈妈已经帮我安排了到澳洲检查的医院,机票也订好了,一切都准备就绪了。于是我知道我不应该再继续想下去了,我应该收拾起凌乱的心情。到了明天,我就会到遥远的澳洲去了,我安慰自己,到时候,过去的点点滴滴也应该会随着距离拉长,而逐渐变得模糊不清。

听说世界上有一种鸟,它们一生只恋爱一次。恋爱之前它们不会啼叫,只有当它们与心中理想对象相遇地时候,为了表明自己的心意,才会拉开嗓子,唱出毕生的情歌。

当晴川在机场拦下我时,我第一个想起的,就是这个传说。传说中如果它的伴侣先去世了,它就再也唱不出声音来,并且会很快憔悴地死去。

只凭第一眼,它们就以歌声定下至死的契约,一生一世互相依恋,这份奢侈的爱情,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。

从以晨去世后,我就知道自己的病再如何控制,生命也不会太长。也许我和这种传说中的荆棘鸟一样,注定只能谈一生一次的恋爱。

于是,这次勇敢地走向晴川,因为晴川是我最初、也是最后的选择,我必须选择自己的答案而不是标准答案!这对小童来说,也才是最公平的。

当种种的误解冰释后,我们期盼已久的幸福,似乎终于降临了。

晴川和我商量以后,决定搬到南部的一个小小的渔村里住。那里的居民很、很纯朴,小朋友都晒得黑黝黝地,笑起来就露出雪白的牙齿。晴川每天都在家里写歌,写出来后就先唱给我听,然后再寄到台北的唱片公司去应征。晴川现在常常笑,话也变多了,我们两个人常常说着话,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。

我在附近种了薰衣草,晴川把开花的薰衣草晒干,照他母亲以前的方法,泡制成薰衣草茶,连小童喝了都赞不绝口。现在的晴川已经不再为过去的梦魇报所苦,而能对我谈起他父母的往事。

不过,我们平静的生活,因为我的怀孕引起了不少波折。

妈妈强烈反对我生下宝宝,王医师更是在刚发现我有身孕的时候,就劝我立刻将孩子拿掉。晴川虽然也非常担心,但却尊重我意见。

我想把孩子生下来,他正在我的身体里,是晴川和我的生命。因此,我不能轻易地割舍他,虽然危险,但是我想要为自己的孩子努力。况且,我自己非常清楚,如果不在我的病情完全恶化之前,生下晴川和我的孩子,我怕在自己离开人世的时候,晴川会孤零零的。

每个人都被我们说服了,大概是因为,我真的每天都容光焕发的。想到体内蕴藏了另一个生命,就算身体不适,我也觉得开心。每天、每天,我都告诉自己肚子里的宝宝:妈妈可是为你在努力着唷!因为,这个孩子是我和晴川一生一次恋爱的结晶……

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,尽管不能再亲口跟你说话,我想你在读这封信的时候,脑海中一定都是我的影子,你应该猜得到,我是充满着幸福地写下每一个字。

从来没告诉过你吧?我一直都好喜欢你的名字。晴——川——,像是阳光投射在清澈的河流上.闪耀出点点的波光。和你在一起的每个日子,都是一个个的纪念日,有属于我们两个的,也有属于我们孩子的。

我常独自想着,如果肚子里的孩子平安出生后,我一定要告诉他。告诉他我两的爱情故事。我要说:爸爸和妈妈的爱情,虽然经过了好多波折,妈妈差点就要不相信幸福,差点就要放弃爸爸了,但是在最后我们还是选择真爱,从此过著幸福的日子。然后,快乐的生下他。

如果,这个愿望不能实现。我希望你可以告诉我们的孩子:因为妈妈太爱他了,所以妈妈决定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天使,陪在他的身边,让他成为一个很勇敢、很聪明的孩子。

又如果,我们的孩子们没有机会见到明亮的太阳,而跟着我离开了。你一定不要伤心,要好好的继续追寻自己的生活。

因为,你的幸福会传达到我们身边。我们的孩子一定也能从你身上认识到,阳光的美好,以及薰衣草的芬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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